一瞬间他即知自己中了箭。
但这是战场,江陵的战场,双方力量危险的平衡,主将的须臾异常会令战局倾向不可挽回的深渊。
周瑜右手扬剑挥军如常,左手决然掰断箭杆。近处的韩当正欲相救,见此景目瞪口呆。
这时城上才传来一声喊:“周瑜中箭啦!”
曹仁、牛金、徐晃率领的曹军迸发出全歼的气势。瑜不去理会右胁的灼痛——已付出这般代价,拿下江陵就在今日!吴军将士见周瑜纵马军中英武不减,只当中箭是谣言,只道周将军与士卒同冒矢石共进退,哪个不勇。交战双方皆自信必胜拼死相搏,战况惨烈,尸横遍地,血染城墙。
瑜眼中已模糊,局势却仍在掌握,自己这一路军与程普、周泰两路遥相呼应、动止有方。戎马十余年,他早已练就哪怕只剩下一丝力量也能保持头脑清醒的本事。
曹军……你们已微微势亏,不要强撑了……拿下江陵,更待何时!
直到看见甘宁一路从侧边包抄,吕蒙一路迎来,瑜再也支持不住,堪堪一晃几乎跌下马,韩当迅速突前救下。
城上又有大喊:“周瑜死啦!”
正在酣战的吴军士卒傻了,阵形开始散乱。几员大将见恋战无益,鸣金收兵,吴军眼睁睁看着曹军收拾残部退回城内,感觉如同放虎归山。
周瑜被抬回寝帐时已不省人事。血从铠甲缝隙渗出来,右胁处只余极短一截箭杆。
“……公瑾是何时中的箭?”
“……竟丝毫不知!”
“……”
简短的议论很快结束了,帐内一片静穆。
随军医官小心固定住箭杆,为瑜卸下铠甲,里面的白衣上殷红扩散了一大片。剪开衣料,疮口暴露出来,箭头完全没入胸腔,深浅难测,能看到的只有血在涌出来,在场者无不噤然。医官做了个手势,请诸将到幔布另一侧回避。
几个时辰漫长得像几天几夜,医官与助手从幔布后走出时都疲惫不堪。叙说箭头嵌入两肋之间,深可及肺,起箭艰难,血流不止,将军几度苏醒又昏厥,直至完全休克。
悠悠醒转的那一刻,瑜恍然不知今夕何夕其处何处。
右胁的剧痛将他的意识带回血染的江陵城下
“功……亏……一……篑!”脑海中缓缓渗透出四个字,低低轰响不绝,催折心神。
与伯符荡平江东之时,也曾受伤,却不曾……伯符,多么遥远的名字,还有更遥远的……策……
朦胧中,瑜听见远远的嘈杂。
“什么声音?”瑜动了动嘴唇,气若游丝。发问之时,心下渐明白八九分。
“是士卒操练。”左右答道。
瑜暗暗自嘲:“我岂听不出?”
可笑的是,现在自己连手都抬不起来……也罢,也罢……
瑜闭了闭眼睛,以示默认。
一连几日,瑜时而高烧,饮食俱废,汤药都不能下。渐渐烧退了,也能勉强进食,可脸上仍是毫无血色。
而这些日,帐外的嘈杂却不曾消歇。
帐内周瑜倚在榻上,轻声问及军情,几位同僚不是欲言又止就是尽力宽慰。
“曹军勒兵就阵,日夜逼战,瞒我又是何必。”瑜声音依旧极轻,目光一动却是威凛慑人。
“诸君有何计议?”
“上次功败垂成,士气大挫,不如暂且按兵静观其变。”
“我军劳师远征,委实无力长期对峙,目前要有退守南岸的准备。”
瑜缓缓环视,道:“曹军剩余兵力不及我们,而敢于在营前挑衅,是以斗志欺涣散,若我们继续按兵不动,他会先下手为强,而且是我愈退,他愈进。然而,若我们姿态主动,则很可能反将其震慑。”
“应战固然是最好,只是士气始终低落,加上公瑾……”吕蒙没有说下去。
瑜微微蹙眉,更显形容瘦损。继而抬眼,眼神里已有金戈相交,唇间干脆利落地道了两个字:“备马。”
瑜起身时,甘宁急忙伸手阻拦:“将军伤重未愈,切忌操劳,有什么事交给我们就好了!”
程普也昂然道:“公瑾难道不明白,知进退者方为真英雄!”
瑜站起来,消瘦让他的轮廓有如刀削、锐不可当。
“兴霸勿虑,瑜自有分寸。”瑜微微一笑,先应了面前的甘宁,又面向程普及众人,“程公所言亦极是,只是瑜个人的进退怎能逆大局而行。”
周瑜从容披甲上马,营外叫骂正响。瑜手按剑柄,拨马朝阵前而去。
谁又知道他适才勉力行走,已是气血翻涌,眼前阵阵发黑,不出几步竟汗如雨下!
曹军出动了一半,由曹仁亲率,而吴军也大约有半数列在阵前。
“周瑜孺子,料必横夭!”
“江东流寇,群贼无首!”
“不是懦夫,敢来应战!”
“……”
擂鼓、跺脚、枪杆戳地声与叫骂混为一处,但无论怎样叫骂,吴军始终暮气沉沉,莫非……
曹仁正思忖周瑜是不是真的死了,忽见吴军中分出一骑,轻捷矫健。
吴军熙攘起来,曹军则渐渐安静。
马上人笑曰:“曹将军多虑了。”
曹仁远远地看不真切,而那声音清越沉稳锐利铿锵,不是周瑜却又是谁!
此时程普、甘宁、周泰三骑也到了阵前。
叫骂声又起。瑜不再说话,横剑提缰原地兜了一圈,自信微笑所向处,吴军呼声如雷。
曹仁不由地也环顾自己的军队。一年多苦守,将士们早已疲乏不堪,身后的江陵城,像一块大石压在地平线上。
瑜回马之际剑已出鞘,后方吴军皆呼誓取江陵。
天边晚霞翻滚,如血,如火。逆光中这周瑜又是一副狂傲模样,剑锋轻盈一探,竟似又添千军万马摧城而来!
不多时,吴军这边就看到“曹”字帅旗北倾,开始缓缓回撤。周瑜却并不令追赶,而是稳在原地,监视曹军撤远。
此刻太阳已完全落下,暮色笼罩,江北的凄寒朔风渐起。吕蒙与周瑜并马而行,见瑜脸色已是极差,促他回帐休息,瑜不答,只示意要案行军营!
火把在军帐间次第燃起。
将军巡营通常是步行,时而驻足与士卒亲切交谈,今日却骑了马,高高在上,别有威严。
夜色中,头盔遮住了周瑜面庞的大部分,只露出目光灼灼,比火把更烈。顷刻营地幻化成沙场,期待点兵,而这英姿飒爽的战神却一言不发,只是抿唇微笑。
四百多个日夜的僵持,体力、意志、资源,无不消耗殆尽——但曹军又何尝不是如此!我们匮乏的,他们一定都匮乏;而我们拥有的,他们未必拥有。
黄昏对曹军的示威只是临阵急智、一时豪气,而他想要唤起的、能决胜的,是将士内心深刻持久的力量。
周瑜坦荡的目光扫向他的士兵。
一路巡视过来,他已看到,他期待的那股力量正在回到军中。
走完最后一个营区,瑜举剑致意,旋即调马离去,周泰、吕蒙诧异中急急跟上,奔出了兵营好远,眼见着前方周瑜身体一点点软下,终于伏倒在马背上。追上去扶起,人已昏迷,唇边至颌下赫然尽是鲜血。
次日,密探报吴军将士振奋、勇不可当,周瑜欲乘势逼围江陵。曹仁闻风率残兵在一个凄清的凌晨弃城而走。两军艰苦对峙年余,江陵城终入东吴囊中。
[笔者与电脑艰苦对峙月余,终成此文于二零零六年十月二十九日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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