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敏
江南这个地方是盛产美女的。人们说,汉末的东吴有二乔,现下的南唐有娥皇和女英。
姐姐小字娥皇,但我不是女英。
可是在人们眼中,从远古大帝舜的年代开始,娥皇的妹妹就该是女英。
我听着琵琶,在摇曳的烛火里做女红。爹爹说,那些丫头手苯,娥皇出嫁的衣服,还得让女英来做——爹老了,不记事,他也以为我叫女英。
琵琶声落了一地,像战场上纵横的马蹄。我知道姐姐心绪难安。
“娥皇此生,非英雄不嫁。”姐姐抱着心爱的琵琶,悠悠地叹息,重复着自幼便说过很多遍的话。
“我只愿吟诗赋曲,陪他终老于南山竹下。”我的回答,也从不改变。
“这是你的心里话,还是只为了和我说得不一样?”
“都是,我想这也该是姐姐的另一重心思。”
“那么贪得无厌,活该一无所有。”
“这是姐姐嫁给太子的原因吗——他可不是什么英雄。”
“不,我只是为了一个帝国。”
“姐姐忘了一件事:南唐不是唐,就像蜀汉也不是汉——只有汉唐才称得上帝国。”
“不要把蜀汉跟南唐相提并论!”
幽暗的烛火将姐姐抱着琵琶的曼妙身影映在墙上,笼罩住我全部的世界,我埋头做着女红,不再和她搭话——我刚才是故意激怒她的,姐姐曾经说我是个讨厌的丫头。
小乔
姐姐出嫁了,穿着昨天晚上我给她赶出来的大红嫁衣,嫁给了当世的大英雄。
我挨着娘亲看眼前的两个人告拜天地鬼神祖宗高堂,看到对面白衣的少年忽隐忽现,在上上下下的两个人影间,带着舍我其谁的神采。
“二小姐还没喝喜酒就醉了吗?怎么呆着不去宴席了?”丫头捏着我的手说。
姐姐听到了,微微地朝这边偏了偏头,我看不见红盖头后的脸,但我想象得出姐姐揶揄的浅笑。
酒宴还在继续,我独自跑到新姐夫的大花园里散步,任凭湖畔低垂的柳条缕缕拂过我的指尖——我讨厌这种闹哄哄的场面,更讨厌那些宾客都看着我的脸猜测姐姐的美丽。这时我看到了他,庙堂里新人后面的那个白衣少年,拉着姐夫在宴席之外低声窃语。
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,但看得出姐夫听得很入神,不住的点头,发表高论,还打着手势——那是英雄的手势,一挥一摆之间就要横扫千军。
我忽然有些怨恨,怨恨这个自以为是的英雄,在新婚的当天把我的姐姐独自扔在那个闹哄哄的宴席上——难道对他来说,姐姐一点都不重要吗?如果换做我,就非得给他点颜色瞧瞧不可。
柳条“啪”的一声断落在我的手心,不远处的两个英雄往这边望来,姐夫露出释然的笑容,招招手示意我过去。
于是我知道那个白衣少年名叫周瑜,他知道我叫小乔,他对我施礼,看我把手心里揉碎的柳叶偷偷地扔在地下。
一个念头唐突地冒了出来:我也要像姐姐一样,嫁个英雄。
嘉敏
江南的阳光照耀着我的姐夫,金玉大殿之下,群臣顶礼膜拜,山呼万岁。
姐夫的面前垂着十二根冕旒,每一根冕旒上都有十二颗光灿灿的玉珠。可惜,那么名贵灿烂的玉珠也没能遮住姐夫眉宇间的惶恐。
他的眼睛透过冕旒,在如蚁的人堆中寻找姐姐,就像迷路的儿童寻找母亲。
“臣妾恭贺陛下万岁!”姐姐款款而来,盈盈下拜。
史官惊诧不已,掏出纸笔速速地写:光艳动天下。
几百年后又是一个明媚的传说吧。我透过层层帷帽看那湿湿的墨迹,心想后人不会明白“光艳”之后那层淡淡的忧伤。
我知道姐姐为什么要嫁给姐夫,某个浓黑的夜晚,我在自家后院听到姐夫的誓言——
“娥皇,我不要什么江山,也不要当什么皇帝,只愿得三亩良田,陪你吟诗赋曲,终老于南山竹下。”
院子里静静的再也没有任何动静,也许连姐姐自己也不知道这些话打动了她多深,反正她最后连英雄也不要了。
但今天她会想到:只有英雄,才一诺千金。
可我一点都没觉得姐夫有什么该被怨恨的地方,英雄需要被崇拜,而我的姐夫,是需要被原谅的,就像一个老爱犯错的孩子,你最好永远都不要苛求他太多。
小乔
江南的月光笼罩着我的姐姐,独自守望英雄的归来,青罗裙裾之下,江水漱漱东流。
“姐姐在等他攻克那没完没了的‘下一处’城池吗?那该是何年何月。”
她微笑着摇头,我从未见过姐姐这样的笑容,如此温顺,却如此坚定。她说了一个关于英雄的故事。
故事里的英雄站在临风的山崖上,连阳光也羡慕他金色的战袍。
英雄手指着万里城郭,向他新婚的妻子许下沉重的誓言——
“大乔,我要给你整个江南,让你母仪天下。”
姐姐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很久很久,久得忘记了时间。但她不会再去计较幸福,只管朝英雄手指的方向义无返顾。
“英雄总是一诺千金。”
“是,我懂的。”
我知道什么叫义无返顾,也理解姐姐为什么连幸福都可以不去计较。因为我记得一个英雄说过,等他打下豫章,就娶我为妻。
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很久很久,久得忘记了时间。嫁衣已经做好了,大红的锦缎上绣着当世无双的女红,只是烛火依旧摇曳,将鲜润的红笼罩住我的整个世界。
嘉敏
琵琶曲谱散落在地上,我的姐姐静静地闭上了眼睛。不再低眉吟唱,不再劝谏姐夫励精图治,不再梦见英雄,也不再追求偕老。
姐姐临终前告诉我,她觉得很幸福。
“药非亲尝不进,衣不解带者累夕——姐夫的用情,令人感动。”
“不对。我觉得幸福,是因为能先他而去。”
真的,能先他而去,实在是种莫大的幸福。我从没见过一个皇帝自称鳏夫,从没见过一个丈夫为了亡妻吵着闹着要去跳井殉情,也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哭得这么伤心,直到哀毁骨立,杖而后起。
“姐夫,请您节哀顺便。”
“嘉敏,你为什么要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来?”
白色的帷幕重重低垂,姐夫抚着姐姐的灵柩声声唤我嘉敏——难道我不是女英吗?我记得姐姐曾说过嘉敏是个讨厌的丫头,总是在情绪激荡的时候,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来。
小乔
英雄从不哭泣,但英雄也会流泪。
当我的夫君望着姐夫的陵寝,背对着整个江南站了漫漫的一夜,我知道英雄的心里,一定流了很多泪。
“兄长临终前曾嘱咐于孤:内事不决问张昭,外事不决问周瑜。”
江南幼主的声音随着黎明而来,夫君回过身来,面对无助的幼主,面对整个江南,谦尽臣子的礼节。
英雄的眼泪,被风干了;但女人的眼泪,却已经流尽。
“为什么他会先我而死?为什么他会先我而死……”
姐姐喃喃重复了无数遍的问题,使我无言以对。她抱着英雄沉重的誓言,迅速地没入哀伤的深渊,什么都不想抓住,也不再挣扎。
嘉敏
“卢将军在殿外等候姐夫多日。”
“那就让他等着。”
“卢将军说,姐夫再不出兵吴越,则南唐危矣。”
“嘉敏,你告诉朕应该怎么办,告诉朕应该怎么办……”
晶莹的美酒流到脚边,叫我嘉敏的这个男人倒在了我的裙下,抓住我的手冰冷冰冷。
我没有把手抽走,我的姐夫溺水了,现在他抓住的,不是他的小姨,而是岸边纤弱的水草。
于是我成了南唐的新皇后,人们称我小周后。他还是叫我嘉敏,我还是喊他姐夫,尽管我知道,从前姐姐是叫他重光的。
姐夫什么誓言也没有给我,誓言太过沉重,只有英雄才能承担;他给了我很多诗词,有飞扬恣肆的华章,也有狎昵绵密的小调,字字句句都是江南的细雨飞花,轻盈美丽到无以附加。
我在细雨飞花中翩翩起舞,其实我也不忍心把什么军国大义强加给他的,但是我做不到。
小乔
“公瑾,答应我你会平安回来。”
“夫人想得太多了。好吧,我答应你,保你永世平安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夫人,你微笑的样子才格外动人。”
他坐在高大的骏马上,俯下身来笑着拍拍我的脸,他的手很温暖,高高在上地宽慰着我的惶恐。我抓住马笼头的手无力地送开,他的誓言如此沉重,虽然并不是我想得到的誓言,但我觉得很幸福。
战马奋起前蹄长长嘶鸣,英雄的马鞭指向无尽的前方,尘土漠漠扬起,浩浩大军义无返顾地追随而去。
从此,我每天都会跑去城外,看道旁的野草繁茂枯竭,偶尔会有一两名士卒飞马回城,带给城中幼主胜利的消息,告诉他,他所遥望不见的某个城池,又划归了他的统治。
“好,那大都督下一处,准备攻占哪里的城池?”
又是“下一处”,没完没了了,我握着他的誓言淡淡的微笑。
传闻遥远的山上有一尊望夫的石像,人们说那石像本是当地的一名女子,女子每天等候从军的丈夫归来,转眼之间,沧海桑田,等待转为磐石,想念变成了永恒。
有时候我会觉得,那石像的表情,应该是微笑的。
嘉敏
“赵”姓的旌旗插上南唐的土地,战败的消息不断传来朝中:他所遥望不见的某个城池,又划归了宋军的名下。
他一寸寸地舍弃了他的土地,转过身去以为可以忘记这许多烦恼。这时北宋的军营送来一封密函,写信的人说只要皇帝陛下肯献出南唐的小周后,他就能劝兄长退兵。
“那还不如把南唐献给他们。”
密函在炽炽燃烧的小火炉里卷成一堆焦黄碳黑,化做青烟悠悠飘散。姐夫脸色惨白,两行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无声滴落。
“南唐历经三世,或许还是有机会的,姐夫应当励精图治。”
“既然抵挡不了,何必再给那些流离的百姓多添一重烦恼?”
一滴血色的烛泪静静地流淌,落到光照不到的黑暗里。一圈圈烛光氤氲开来,只是再也照不见南唐飘忽不定的未来。
我别过脸去不再搭理他,不知不觉中,枕巾已湿了大片。
小乔
他终于在我变成石头之前回到了城中。
但他不是为我而来,他来觐见东吴的主公,因为北方军队想把“曹”姓的旌旗,插上东吴的土地。
“那就给他们土地,”文臣说,“东吴抵挡不了。”
“怎么能给他们土地?”武将反问,“东吴历经三世。”
“他们要的不是土地。”一个阴险的声音在说,“他们要的,是东吴的二乔。”
夫君被激怒了,我第一次看到他大动肝火的样子。他的宝剑直直地指向北方,他说,我与曹贼,势不两立!
我回到屋里继续做我的女红,好让我的脸上依旧保持漠不关心的表情,烛火静静的摇曳,他进屋的身影笼罩住我的整个世界。
“这些磨人的活,还是让丫头去做吧。”
“丫头手苯,那些粗粗的针脚呆会儿又该惹你讨厌了。”
琴声漫漫地响起,我记得一个英雄说过,他会保我永世平安,于是我别过脸去不让他看见,因为我的脸上早已满是泪痕。
嘉敏
四十年来的家国,三千里地的山河,一朝之间,都成了过眼的烟云。姐夫一身惨淡的素白,率南唐旧臣,匍匐于宋天子的脚下。
他的诗词依旧美丽,但已经不再轻盈,我把墨痕新干的纸片认真地叠好,转过身来面对那个粗黑的胖子,胖子的手里,捻着一朵洁白的蔷薇。
“南唐的蔷薇,果真是国色天香。”
“南唐的蔷薇,只能是开在南唐。”
我冷冷地逼视着这个让我恶心的男人,将事先准备好的匕首,架在自己的胸口。
你想死吗?胖子脸上的横肉扭曲成狰狞的狂笑,你以为你死了,南唐的皇帝还能好好地活下去吗?于是我不想死了,我一寸寸地舍弃我的身体,一如姐夫当年,一寸寸地舍弃南唐的土地。
恶毒的画师摹下《熙陵幸小周后图》,挂在姐夫的寝宫,但是他什么都不能做,除了垂泪,除了写词。
小乔
隔江的余火还未燃尽,狂喜的百姓已经挤满了街道,他们提着爆竹,背着孩子,热热闹闹地迎接凯旋的英雄。
“什么八十万精兵,我们东吴大都督羽扇一摇,不就立刻灰飞烟灭了吗?”
我低下头去偷偷地笑,我听不得别人夸他,他们一夸我就得脸红。
来了,人群远远望见战袍反射着熠熠银光,激荡起来;我左顾右盼,不管在左右拥挤的人潮中,还能不能找到方寸的立足之地。
一只温暖的大手托起我的手臂,我还没反应过来便稳稳的骑到了高大的马背上,我回过头去看我的英雄,听到一片英雄美人的赞美声中,一个怯怯的小女骇的声音。
“小乔姐姐真好看。”
小小的人影迅速没入汹涌人潮之中,怀里兀自娇艳着一朵洁白的蔷薇……
好梦还没结束,我被一阵丁冬的金属声惊醒,我的英雄又披上了银色的战袍,战袍反射着朦朦的烛光,豁然照亮了东吴的黎明。
“公瑾,攻克你的‘下一处’城池,又该是何年何月?”
“夫人,等我取下汉中,东吴就能与曹贼南北相抗。”
“公瑾,我等你回来。”
他就这样走了,在给我留下任何誓言之前,握着宝剑,大步流星地走了。门帘仍旧微微地摇颤,偌大的房间,留下我独自守侯。
嘉敏
春花秋月何时了,往事知多少?
小楼昨夜又东风,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。
雕栏玉砌应犹在,只是朱颜改。
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
我以为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,但每次看到姐夫的新词,依旧免不了哭泣。侍女挽起我长长的乌发,我已经不再痛恨镜中那个不洁的女人。
“后主的死讯传到南唐故土,百姓痛哭流涕,披麻戴孝者众。”
“他们终于还是原谅了姐夫。”
“是。后主宽仁,大家都记得他屡屡减轻赋役,放宽刑法。”
“也许,我也可以原谅他,原谅我的重光。”
外面响起赵光义打门的震响,嘶哑的嗓音声声地喊着心肝宝贝,他大概已经忘记了,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来要挟我的了。
我天水绿色的披帛被生生地扯走,隔世有个声音在尖叫——陛下,小周后自尽了!
笑话,我怎么会自尽呢?我有重光的诗词。
那么轻盈,那么美丽的诗词,如同江南的细雨飞花,带我飞回梦里的三亩良田。
我真的可以不要英雄的。
小乔
家里挂满了雪白的帷幕,整个柴桑陷入一片哀哀的哭泣,我不明白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。
“请夫人回家吧,都督不会回来了。”
“怎么会呢?等他取下汉中,东吴就能与曹贼南北相抗。”
戴孝的士卒又一次摇着头返回城中,道旁的野草枯竭了,又繁茂了。不知道他“下一处”又要攻克哪里的城池,真是没完没了了。
但我依然保持微笑,我记得一个英雄说过,我微笑的样子才格外动人。
“请夫人回家吧,都督不会回来了。”
我不再搭理那些士卒,我感到自己微笑的表情已经渐渐凝固。
我等他回来,回来陪我白头偕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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